地級泰州市設立后，古老的泰州之“泰”究竟是什么含義，引起一些人的興趣。其中拆字的戲說流傳甚廣，“泰”字可以拆為“三”“人”“水”，寓意人在江、淮、海三水之中，三水育養了泰州人，國泰康寧；又可以詮釋為三人成眾，眾人治水，國泰民安。

古今四泰州

早在民國時期，研究泰州地方文化的夏兆麐先生就指出，除我們這里的泰州之外，還有北魏、契丹、元建置的三個泰州，并按洪亮吉《乾隆府廳州縣圖志》說明這三處都在北方。那些地方與什么“江、淮、海”，什么“眾人治水”自然是風馬牛不相及。

2002年、2003年的《江蘇地方志》 雜志上，倒是有認真討論泰州命名由來的文章，靖江市地名學者常永明和地方志學者丁滬建先后兩次撰文，他們根據民國時期呂式斌（字允甫）所著《今縣釋名》一書中泰縣、泰興的條目：“泰縣，漢海陵縣，唐改吳陵并置吳州，南唐置泰州，因吳泰伯為名，民國元年改縣。”“泰興，南唐昇元三年析海陵之南界五鄉置縣，屬泰州，因吳泰伯為名。”堅決主張泰州之“泰”是因吳泰伯得名的，并且說，李昪這么做是“為了紀念泰伯開辟荊蠻之功”“為泰伯樹碑，從而為自已立傳”“使后人憶泰伯而念李昪，知泰州而思南唐”。不過《今縣釋名》的說法，筆者覺得并沒有多少根據，泰州也好、南唐也好，與吳泰伯都沒有什么特別關系。

呂式斌《今縣釋名》，國家圖書館藏民國20年鉛印本

商末泰伯、仲雍所建的吳國，據考在今江南太湖地區，中心在無錫梅里，吳國強大后，勢力范圍越過大江，到達淮河流域。今泰州一帶雖在其境域之內，因僻處海隅，離吳國的中心地區還有相當一段距離，所以，這里從古至今對泰伯印象淡薄。泰州地方文獻中，迄今為止，從未發現有關泰伯的記載，民間口頭文學中也沒有這方面的傳說，當是反映了這一事實。李昪建南唐時，根據地是今南京、鎮江、揚州一線，太湖附近是他的東南前沿，直到南唐覆亡，也沒有全部占領整個太湖地區。李昪是一個精明務實的人，他怎么可能用自已勢力范圍邊緣地區的一個歷史人物，來命名長江北岸新建的統縣政區呢？況且這個歷史人物對江北這一地區又沒有多少影響。李昪原本是個孤兒，做了徐溫養子后，依靠謹慎勤勉逐漸得到信任，歷經曲折，終于執掌楊吳政權。受禪即位后唯恐有人反對，謹慎行事的作風不變，過了一段時間才更名改國號，又過了一段時間才認唐太宗子吳王恪為遠祖，“還”姓李氏，再改名為昪，國號大唐。他是以繼續大唐王朝的正統作為大旗的，李唐王朝的根柢在隴西，試問，怎么會橫生枝節拉扯出泰伯來命名一州，再將自已附會上去呢？泰州設置的原因，1955年在泰州出土的南唐碑刻《泰州重展筑子城記》說得十分清楚，是因為這里“咸鹺贍溢，職賦殷繁，可謂水陸要津，咽喉劇郡”，也就是說，完全出于政治和經濟的考慮，與紀念吳泰伯毫不相干。南唐昇元時期新置軍、縣的名稱，如定遠軍、靖安縣、瑞昌縣等都是安定昌盛愿望的反映，泰州應該相同。《今縣釋名》的說法只表明作者對泰州的歷史、對南唐的情形都不甚了了。呂式斌先生是民國時期著名的地名專家，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，他以個人之力整理全國上千個縣的建置沿革，記載了幾千個地名，困難之大可以想見，其中有一些錯誤并不足怪。問題在于今天不能曲為之說，更不能進一步發揮，那樣就離事實更遠了。果真如丁、常二位所說，馬令、陸游兩部《南唐書》以及眾多的雜史，如《南唐近事》《釣磯立談》《江南別錄》《江南野史》《江南馀載》《江表志》等等之中，有關李昪敬重泰伯、紀念泰伯的記載應該多少總要有一點的，然而筆者仔細查找，一條也沒有。

張執中書法作品《泰》

泰州命名的含義，以往的地理志和地方志并非沒有記載。說法有兩種，一是《輿地紀勝》卷四十“泰州”條下引《太平寰宇記》所說“相傳以為取通泰之義”，一是《【嘉靖】惟揚志》卷二“建革志”所云“舊說，南唐以海陵有屯田煮海之饒，因建為泰州，固取安泰之義為名”。這兩種說法是有區別的，“安泰”偏于經濟富饒、生活平安，“通泰”則側重哲學和政治層面，內容豐富得多。

《【崇禎】泰州志》的編者劉萬春，對《【嘉靖】惟揚志》解釋很不以為然，他認為：“泰州者何居？說者以有屯田煮海之利而名，隘矣。天地交，明良合，豳之‘公堂’，魯之‘燕喜’，宣力四方以盡裁成輔相之宜，生生養養，靡不安阜，皆‘泰’之義也。”劉萬春顯然主張“取通泰之義”。

所謂“通泰”，即《周易·序卦傳》所說的“泰者，通也。”《周易》六十四卦，《泰》卦列為第十一，卦形是下乾上坤，天在下，地居上，象征天地相交。《泰》卦的《彖傳》說：“天地交而萬物通也，上下交而其志同也。”對立統一是走向通泰的前提，《泰》卦正是用上下交通、陰陽應合說明事物通泰之理的：天地陰陽交感，萬物的生養之道暢通；君臣上下交心，人們的思想意志協同。《泰》卦中陽爻居內陰爻居外，卦辭解釋為“小往大來”，柔小者（陰）往外，剛大者（陽）來內。《彖傳》說“內陽而外陰，內健而外順，內君子而外小人”，因此，君子之道盛昌，小人之道消亡。這就把交泰、通泰的思想引入政治生活了。《泰》卦的《象傳》說：“天地交，泰。后以裁成天地之道，輔相天地之宜，以左右民。”意思是說，君主（“后”）裁節促成天地交通之道，輔助贊勉天地化生之宜，以此保佑（“左右”）百姓。《漢書》卷三十六“楚元王傳”所載更生上元帝的書詞中有“君子道長，小人道消，小人道消則政日治，故為泰。泰者，通而治也”的說法，也是著眼于政治說的。劉萬春引《詩經》中《豳風·七月》“躋彼公堂，稱彼兕觥，萬壽無疆”和《魯頌·閟宮》“魯侯燕喜，令妻壽母，宜大夫庶士，邦國是有”的詩意，是舉例說明上下團結一心，也即“明良合”，同樣是從政治層面說的。南宋理宗時期，長期任泰州知州的陳垓曾建一堂，名曰“泰堂”，“以州名，名張吾泰也”，落成時作《泰堂記》，文中講泰州的政事多處引述《泰》卦旨意，如云：“海陵實天賜幸，倉于漢，祠于晉，郡于宋，州于唐，而有開必先。‘泰’其名于再開辟之始，非天乎。”“‘泰’之時義大矣哉！唐虞之‘比屋’，豳之‘公堂’，魯之‘燕喜’，‘泰’也；予熙熙如登春臺，田里無嘆息愁恨之聲而其理惟良，亦‘泰’也。”“惟《泰》六爻之義，上下內外小大靡不包括。左右民，則生生養養必適于兩間之宜；不遐遺，則事事物物必周于一念之頃。適則人樂其生，周則事無不舉，若可以泰然矣。”陳垓并用《泰》卦“上六，城復于隍”泰極返否的道理警惕自己，說是“凜乎上六之戒”。這表明在古人心目中，泰州就是根據《泰》卦闡明的道理來命名的。

在編纂新的《泰州志》時，考慮到陳垓、劉萬春等對泰州命名的看法，考慮到周在浚《南唐書注》卷一注引徐鉉《江南錄》說泰州是“取通泰之義”，而徐鉉十六歲就追隨李昪，連任書府，后任知制誥，是南唐的開國之臣，又熟悉政事，筆者確信“通泰”的解釋完全可以肯定是命名的原意，遂將此說記入“建置沿革”中。泰州之“泰”就是《周易》《泰》卦之“泰”，“泰者，通也”，沒有別解。

徐文藻畫作《泰堂明月》

毋庸諱言，“通泰”這個詞在現代漢語中不怎么用，《周易》更是難懂，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泰州之“泰”豐富的含義與人們越來越生疏了，《現代漢語詞典》《新華字典》等對“泰”的解釋就是“平安、安寧”等等。過去宣傳泰州，往往說泰州的命名含有國泰民安的意思，甚至還有說成“太平之州”的，并不奇怪。近來有人提出“祥泰之州”的說法，“祥”字在字典中可以找到“吉利”之類美好的意思，不過跟“泰”沒有關系，而且在現代漢語中，作為語素，“祥”跟“泰”一樣，構詞能力很弱，“祥”“泰”放在一起只能構成并列關系，不能構成修飾等關系，很難“粘”上，作為一個詞，使人明顯感到“祥泰”是生造詞，屬于魯迅反對的“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”。“祥”加在“泰”之前并不能彰顯當初用“泰”命名的豐富含義，反而因為“祥”字通俗，喧賓奪主，使人覺得泰州“吉祥”而已。哪個地方不希望吉祥哩，在“泰”前加個“祥”字，與泰州的歷史文化毫無關系，只能得到模糊泰州原有含義的效果，“祥泰之州”注定若干年后必然跟“太平之州”同樣為歷史拋棄。其實，地級泰州市成立之初設計宣傳方案時，應該說成“通泰之州”，說得詳細一點則為“政通人和之州”，“政通人和”就是“通泰”政治層面上的含義，由于范仲淹將這四個字寫進《岳陽樓記》，《岳陽樓記》是接受義務教育的孩子都讀過的，“政通人和”誰都懂得，既是南唐命名的原意，又與今天倡導的社會和諧相溝通，拿來宣傳泰州，可謂一舉而數得。

來源：人文泰州

編輯：王圣潔

責編：成婷

審核：戈俊巍